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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與尊嚴 舟曲速記之一

年份: 2010

作者: 劉誦樵

八月八日一早醒來,羅金玉的心情如四川若爾蓋的草原一樣明朗、清新、舒暢。昨晚睡得很好,睡前和在舟曲的母親、女兒通了一陣電話。女兒在電話裡說馬上要開學了,她要媽媽放心,她會努力學習,將來她一定要考上清華或北大,有好的工作,掙很多的錢,這樣媽媽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女兒還在電話裡抱怨婆婆太吝嗇,為節省電費,大熱的天,家裡的空調冰箱也不准用。母親在電話裡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她保重身體,不要只為了掙錢。還說今年冬天回家,不要買啥東西,尤其是不要給她買東西,人老了,啥都不要了,只要後人健康就好。女兒還想和媽媽說話,羅金玉一看時間快十一點了,趕緊說:「快和婆婆睡,媽明早六點就要起床,這幾天工地很忙。」「媽媽拜拜!」她聽得出,女兒很不情願。

還不到八點,羅金玉來到工地,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山東的大姐打來的,大姐告訴她,聽電視裡說,昨晚舟曲發生了巨大泥石流,死傷了好多人……羅金玉頭嗡的一響,沒能聽完姐姐的電話,她趕緊撥打家裡的電話,一遍又一遍,都是無法接通的蜂鳴,她又撥打鄰居的電話手機,都無法接通!

恐懼緊緊攫住羅金玉的心,拼命也要找回自己的母親和女兒!這唯一的念頭支配著她,若爾蓋、熱當壩、迭部、舟曲,羅金玉逢車就上,恨不能插翅飛到家鄉,一路焦灼、一路惶恐、一路哭泣。傍晚六點,到了兩河口,情勢更加混亂,她被朋友接住,朋友告訴她,母親和女兒受了點輕傷,已住進了醫院,但醫院今晚戒嚴,不能去看。聽說母親和女兒還活著,羅金玉的心稍感寬慰,但看見面目全非的家鄉,從三眼峪和羅家峪沖出的泥石流完全吞噬了過去層層疊疊的房屋,白龍江被堵塞,昔日繁華的南北濱河路已是一遍汪洋,建造在白龍江河灘上的房屋全部被沖毀,僅從露出水面的屋頂羅金玉辨認出那是自己的家,四處是悲嚎呼叫的人群,羅金玉感覺自己如墜入冰河之中,朋友們善意的謊言只是一根稻草,但羅金玉仍想緊緊抓在手中……

我們見到羅金玉是半個月之後。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在北濱河路東南側的河灘地,這一帶地勢低窪,房屋密集,洶湧而來的泥石流幾乎沖毀掩埋了所有的房屋,羅金玉孤零零一個人蹲在一塊殘留在亂石堆中的水泥板上,我們走近她,她也沒動一動。

「喂,這是你的家嗎?」

我和君煌挨著她蹲下去。

「你的家在這裡嗎?」

「我沒有家啦……」她猛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哭。

「我沒有家啦!我的母親、哥哥和我的小女兒都死了,我不想活!我不想活下去啦……母親隻身供養我,今年七十了,從來沒享過福;小女兒喜歡讀書,還是班上的前幾名!」

我們甚麼也無法說,唯有陪著她,聽她哭訴。好一陣,她由嚎啕變為暗暗地抽泣,她接過君煌遞給的紙巾,抬起頭,盯著我們,蒼黃瘦削的臉上滿是淚水,

「你們說,為啥就沒有人早點告訴我們啊?」

君煌靠近她,一隻手放到她抽動的肩頭上,

「不要想這麼多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為了你死去的母親和女兒,你要活下去。你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為了她,你更不能過份悲痛,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這樣,你的母親和女兒也才放心,看到你活得很好,她們也才高興。」

「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金玉,您相信這世界就是這麼無奈嗎?我和劉大夫都相信天地萬物中有一位愛你愛我的主,祂明白您的痛楚,也願意關心您;若不是祂的差遣,我們無法在這裡遇上!來,站起來!我們為您和您的家庭禱告。」腿已經蹲得發酸,心裡又不知怎樣安慰,只能求聖靈引導……

羅金玉站立起,我們仨的手拉成一圓圈,她停止了哭泣。

「我們的天父,創造天地的主,今天我們目睹了如此的災難,我們無法表達,也難以明白,但求祢安慰金玉的心,祢最明白她所經歷的,祢也會帶領她的前路……」

在君煌寬厚低沉地禱告聲中,她的神情漸漸由悲哀變為沉靜。

「感謝你們!」

「不,感謝主!」

「你願意這位愛你為我們犧牲的耶穌成為你救主嗎?」

她毫不猶豫的點頭:「我相信!」

旁邊多台挖土機還在不停地清理河道淤泥。

「金玉姊妹,我們要走了。你也不要再待在這兒。」

「家沒有了,我去哪兒呢?」

羅金玉眼神迷茫。

「我們還沒吃飯,也找不著餐館,不如你帶我們找個地方,一道吃頓飯,好嗎?」

「好!」

輾轉走過好幾條滿是泥濘的街道,羅金玉終於帶我們找到一家剛開業的小飯店。坐到飯桌旁,羅金玉局促不安地望著我和君煌說:

「我想請你們答應我一個要求。」

「甚麼要求?」

我隨即警覺起來。

「你們一定能夠辦得到的。」

「沒事,你說吧。」

君煌溫和地望著她。

「這頓飯錢由我來付。你們幫助了我,我應該感謝你們。這很不像樣兒!以後我有了家,再請你們,我為你們做好吃的。」

羅金玉輕輕一番話,如驚雷在我頭上震響,如神矢洞穿我狹窄自大的心胸,驚愕、慚愧、歉疚、敬佩各種感情如飄風驟雨奔來心頭,坐在我對面的羅金玉,不再是那個蓬頭垢面滿面愁容等待我去同情我去幫助我去拯救的打工妹,人性的尊嚴為她蒼黃的臉上鍍上一層聖潔的光彩,我滿懷敬意地望著她。這麼多年,朋友宴請、公款吃喝、盛情難卻、虛情假意,逢場作戲,真可謂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而在舟曲,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五日,羅金玉請我和君煌吃的這頓飯,我永世難忘。

和羅金玉分手時,君煌把五百元錢裹成一小卷兒想塞進她隨身的布袋裡,她死死拽住口袋說:

「我不要錢!你們鼓勵我要好好活下去,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我還年輕,只要我活下去,去打工,就會掙到錢。」

……

記到這裡,我撥通羅金玉的手機:

「喂,金玉姊妹,你感冒好了嗎?」

「劉哥,你好!我感冒好了,謝謝你關心!」

「女兒在蘭州還習慣吧?你最近有甚麼打算?」

「女兒在蘭州學習很好,感謝你和蘇總對她的關心!我打算過幾天回若爾蓋去,那邊打工還有些事兒要做。」

「那你以後家打算安在哪裡呢?」

「還是舟曲,這裡是我的家,有我的母親和女兒。也歡迎你和蘇總再來舟曲。」

「好,我們一定會來的!祝你們好!多聯繫啊。」

我似乎看見羅金玉在白龍江畔向我們揮手,

轉身她溶入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去了。

願福音的種子植根在她的心裡,成為她的安慰,也成為別人的祝福!

(簡介:醫療關懷同工在八月份探訪西藏,開展義診、助學和扶貧事工。期間,甘肅省舟曲縣發生特大泥石流災害,醫療關懷同工回程時短暫探訪受重創的縣城。據甘肅教會的消息,舟曲縣城還沒有公開教會,60名的基督徒中有十幾位在泥石流中遇難,求主安慰受難者的親友和當地流離失所的在災民。此外,都江堰龍池和汶川映秀等都受嚴重的泥石流災害,醫療關懷會推動送暖行動,希望災民能在冬天來臨時得到適切的幫助。)